2024年10月22日,接近中午,马希权的诊室门口,还有两三个家长带着孩子在排队,男孩女孩都有,有的穿着校服就来了。一位妈妈时不时望向时钟——她只请了半天的假。
这里是上海儿童医学中心新设的“空间与数学学习困难门诊”,马希权是该中心发育行为儿科副主任医师。2016年以来,国内多家医院陆续创立了学习困难门诊,聚焦空间与数学的还是头一个。虽然才开诊两周,但这个门诊已经勾起家长的好奇,抢号要拼手速。每周二上午才有的特需号,后四周都已挂满。
10月8日首诊当天,马希权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自己看过睡眠门诊、儿童情绪门诊等,都不如这个门诊受关注度高。有的孩子才两岁就有家长想去问诊,遭到了拒绝。该门诊主要对象是中小学生。一些孩子智力正常,教育资源也不匮乏,但数学却明显落后。他们与粗心大意、“鸡娃”与否并无关系,而是患有“特定学习障碍”,一种医学意义上的疾病。
空间与数学学习困难门诊的爆火,再一次让学习困难门诊出圈。一家公立三甲儿童医院的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最近接到很多家长的咨询,但其实他们的孩子并不是真正的学习困难,只是成绩没有满足家长的预期,想为教育焦虑寻找一个出口。
数学怎样不好,才算病?
“如果早点有这个门诊,我是不是就能上清华了?”“这是让博士医生给孩子补习数学吗,医院变教培是不是还能治语文和英语?”看到社交平台的类似讨论,唐若伊略显沮丧,成绩不理想和学习困难完全是两码事。早在十多年前,她的妹妹就在北京确诊了特定学习障碍,没想到,到现在还有很多人对此一无所知。
特定学习障碍是一个术语,指的是在听、说、读、写、推理或数学能力的获得和运用方面,表现出显著困难。特定学习障碍由神经发育性障碍引起,1960年代就有国家将之视为一种潜在的残疾。数学学习障碍是其中一种。例如,有的孩子就是想不出来一张长方形的A4纸沿对角线对折,应该是什么样子;竖式计算时,老是对不齐数字,或者在进位时出错;涉及到方向、运动的电磁学问题,大脑一片空白……此外,有些孩子数学成绩尚可,但其实是补偿性学习的结果——这些孩子本身存在数学学习困难,但是靠延长学习时间、师长督促、题海战术等方式硬撑着。他们也在就诊范围之内。
在很多老师和家长眼里,这些潜在数学学习障碍的孩子,总是被冠以“粗心”“不认真”“没有回过头检查答案”“学不会”等名目,增加了孩子的负面情绪。马希权在采访中透露,开诊第一天一名高中生的情况就比较典型:这个同学来自上海市某示范性高中,原本学习成绩优异,但在数学的几何问题、地理问题、物理空间问题上,存在明显的学习困难,“遇到方向、分层、方位等问题时,几乎得不了一分”。
目前,上海儿童医学中心空间与数学学习困难门诊的服务对象包括四类:一是数感差,数量大小的估计、符号管理、基本计数困难;二是数学记忆方面,理解、记住规则和公式困难;三是推理方面,掌握数学概念、复杂的数学问题困难;四是视觉空间涉及几何、图形和表格理解困难。
一位小学校长兼数学老师一开始看到这个新闻觉得不可思议,后来仔细想想,他从教近三十年时间里,“偏科”严重的小学生大都是语文好、数学不好,语文差、数学好的偏少。“这些孩子写作文文辞优美,语文考试可以接近满分,数学却经常不及格。”这位数学老师说,有的孩子老是忘记把分数约分成最简分数,有的一看到夹杂着大段叙事的应用题,不知道怎么下手。例如,经典的方程应用题“流水行船”,题干长、考验方向感:若甲、乙两艘游船顺水航行的速度均是每小时7千米,逆水航行的速度均是每小时5千米,现在甲、乙两船从某地同时出发,甲先逆流而上再顺流而下,乙先顺流而下再逆流而上,1小时后它们都回到了出发点,请问在这1小时内有多少分钟两船的行进方向相同?
到底被什么数学问题困住
鉴别是学习困难门诊的第一步,也是最考验医生经验的一步。数理化常常是家长最在意的“拉分项”,一个知识点没吃透,拖累整个学期知识框架的搭建。李斐是医生,也是一位母亲。作为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新华医院发育行为儿童保健科的科主任,李斐很理解家长想来看学习困难门诊,以“抓住救命稻草”的迫切心情。“但其实很多家长理解的学习困难,可能不是医学意义上的学习困难,医学意义上的学习困难是一种神经发育障碍。”
上海新华医院是国内最早开设儿保科的综合性医院,儿保科开设了儿童饮食与生长门诊、语言发育障碍门诊、自闭症与社交问题门诊,从2022年起开设了“学习困难门诊”。李斐的门诊不像最近爆火的门诊那样聚焦空间与数学,但前来问诊数学学习困难的也不少,需要仔细鉴别数学成绩不理想的原因。来看诊的群体里,有一部分孩子上个学期还学得好好的,下个学期就比较吃力,成绩下滑明显,家长很着急,想“鸡娃”但效果有限。
然而,这类孩子的主要问题可能不是数学学习技能障碍。李斐说,学习障碍是神经发育性的问题,小学阶段就会露出端倪,这个表现会持续,并非一学期好一学期差。孩子学习持续差,可能原因也有很多,医院有一整套的评估方案,以区分是学习技能障碍(真正的学习困难),还是注意力缺陷、语言理解能力不足等导致的。
评估方案包括儿童基本认知能力、视听整合能力、感知觉及运动综合能力、手眼协调能力、句法理解能力、图案记忆能力、叙事记忆能力、听觉注意力、视觉注意力等测试测评,还有必要的体格检查、精神检查、心理评估等。家长也要参与部分问卷测评,医生团队需要了解相关疾病史及在家里和学校的表现,以在量表上作出最符合情况的选择。 如果是单纯的数学学习障碍,还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类似于做一张中小学数学卷子,在运算、代数、几何、度量、数据分析和概率等方面,探查孩子到底是被什么方面的数学问题困住了。比如“所有”“全部”“很多”“很大”代表什么?333跟77相比,哪个数更大?在带一条有长度和数字的数轴上,3离4更近还是离6更近?四则运算的时候,是否会把加减法搞错,如23-17=40?不会进位和退位,出现如73-17=66、123+458=571?
所以,和普通门诊不同,学习困难门诊一天下来,医生能接待的患者数量并不多。尤其第一次问诊,耗时很长。整个过程下来需要花好几个小时,甚至一次问诊都不能完全下判断。“医生不能轻易下诊断、下处方,孩子容易有病耻感,家长也容易陷入焦虑。”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儿童医院精神心理科主任崔永华教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不是一味地刷练习题
马希权在采访中透露,与就诊人数相比,真正确诊数学学习障碍的比例不高。该门诊开诊首日共有6位预约患儿家庭就诊,年龄集中于小学四年级至初中二年级,男女比例均衡,最远者从江苏南通、昆山赶来。家长都是主诉“数学成绩不好”。
但经专家联合评估发现,有人疑似存在注意力缺陷,之后将转至注意力缺陷门诊治疗;有人是不适应学校作息规律,睡眠不足,导致学习成绩不佳,医生建议家长帮助孩子调整作息时间。只有两位孩子符合“空间与数学学习困难”典型患者,初步诊断为“空间障碍”以及“心盲症”。前者比较好理解,后者的意思是想到人或物体时,无法形成心理图像,即便他们的视觉记忆完好无损。
从成因而言,学习困难最常见的群体是注意缺陷与多动障碍(ADHD)合并学习困难,也就是说,治疗ADHD会随之改善学习困难的情况。ADHD即为大众口中的多动症,患者以青少年居多,无法专注而影响了学习。中国儿童ADHD总体患病率在4.31%-5.83%之间,据此估计全国有近两千万患儿。
学习困难门诊大部分的患者被ADHD困扰,这类孩子被称为“A娃”。特定学习障碍包括阅读障碍(dyslexia)、读写障碍(dysgraphia)、数学障碍(dyscalculia),这类孩子被称为“D娃”。“从门诊情况结合流行病学调查来看,男孩比女孩学习困难的检出率更高,女孩的抑郁焦虑检出率更高。”崔永华介绍。
近年来,多动症、抑郁症等已有对症的药物面世,服用一定疗程后,合并学习障碍的表现也会减轻。单纯的阅读、书写、计算学习障碍,目前还没有特效药。李斐介绍,有一些辅助方法。举例来说,有的孩子是手眼协调能力欠缺,眼里“输入”了3,但笔写在纸上“输出”的数字可能是6。医生会建议,孩子可以通过快球、协调性运动增强手眼协调能力,比如每周打几次乒乓球。
有的孩子是空间想象能力不足,在教育时尽量使用看得见摸得着的教具,比如学到力学滑轮部分,可以摆上一套滑轮组,让孩子亲眼看到、亲自操作等。
同时,还可以靠言语教学、情景教学来辅助学习,加强理解,而不是一味地刷练习题。当孩子某些学习技能明显不足时,医生还需要和老师一起,针对儿童的学习任务进行适当调整,保证孩子正常作息和运动时间,避免过早出现情绪问题或对立违抗等行为。
医疗资源非常有限
崔永华所在的北京儿童医院精神科开设学习困难门诊已有好几年,精神科每年接诊8万-10万的儿童,学习困难门诊的患者数量约占10%,挂号长期供不应求。在北京、上海等城市,不止一家医院有学习困难门诊。医院经常和学校合作,培训老师识别学习困难、注意力缺陷等内容,发现有这方面问题的学生提醒家长去做检查。
南方周末记者检索电商平台发现,有不少保健品号称可以帮助缓解紧张、思维清晰、效率升级、改善记忆力、提升专注力等,配的介绍视频往往是一个孩子在台灯下专注地写作业。一些家长在购买评论区留言,开家长会老是被点名批评,陪孩子写作业一写就是半天很发愁,孩子真的太爱玩了等等。
李斐看来,家长要在正规渠道购买资质齐全的产品,如果难以辨别产品成分,可以到医院向医生咨询。“其实学习困难的孩子难受,家长也很难受,他们养家糊口的压力也很大,孩子在学校表现不好,老师就会时不时打电话,打乱家长的工作安排。”李斐说,以前也有学习困难的孩子,只不过现在环境变了,幼升小、小升初、中高考,社会时钟不停摆动,推动着孩子和家长不断向前,学习困难的问题就更加凸显和迫切。
但相较于潜在的病例,全国的医疗资源非常有限。数学学习障碍会发生在任何语言、文化、种族、社会经济条件的孩子身上。发表在《中华行为医学与脑科学杂志》的一篇研究指出,根据不同国家采用的诊断模型,约3.5%-13.8%的智力正常的学龄儿童有不同程度的数学学习障碍。2024年2月,由华东师范大学与温州医科大学学者共同发表于《公共卫生前沿》杂志的一项Meta分析数据显示,中国目前约有8%的小学生存在数学学习困难。而培养一个成熟的儿童精神科医生通常需要15-20年的时间,科室还要有满足开展精神障碍诊断、治疗需要的设施和设备。
以当下最火的空间与数学学习困难门诊为例,背后是一整个医疗团队。除了马希权医生外,还有上海交通大学心理学院人类认知神经科学博士,擅长空间想象困难的评估及干预、数学障碍识别和综合干预。另外,还有一位心理治疗师和一位心理咨询师,负责儿童青少年的情绪障碍、人际关系困扰等干预及父母工作,儿童青少年情绪困扰的家庭治疗,以及相关问题的心理咨询,家长共情式养育陪伴指导。前述数学老师在中西部一所乡村小学任职,相较城市而言,这里很少有医教融合的内容,当地医疗资源也并不丰富,有些孩子还是留守儿童。对他而言,能在一周4个课时的数学课上,让所有学生跟得上教学进度,很不容易。他希望“一个孩子都不落下,能够用数学的语言和思维看世界”。
亲子陪伴是最重要的
数学学习障碍由遗传、环境等因素交互作用,具体的机理还不清晰。国外有研究显示,核磁结果显示,在处理相同数学问题时,数学学习障碍者大脑运作和普通人不一样,这会导致他们犯更多错误。
对于各类特定学习障碍,目前国内尚无诊疗规范或共识。不过,比数学学习障碍更为知名的是阅读障碍、读写障碍,其科研成果更丰富。这些人群已经得到了多重社会支持,不受上学、就业等方面的歧视。阅读障碍、读写障碍人群的智商大都没有问题,甚至是高智商的天才,或在特定领域可能显现出超过同龄人的天赋。比如很多名人都受阅读或读写障碍困扰,如乔布斯、爱因斯坦、毕加索、达芬奇。
唐若伊的妹妹就是阅读障碍,智商测试高达139,很有设计才华,考大学时拿到多所知名海外高校的录取书。回想起来,唐若伊很感谢北京一所国际学校的特别支持,老师很了解学习障碍,会帮忙记课堂笔记,交作业可以是电子版不用手写,考试可以用朗读回答,不用笔试。
同在北京,杨葵的儿子有轻度的ADHD,学习比较费时费力,但他没有走国际化教育路线,在朝阳区一所普通初中上学,也挖掘了情景化记忆和计算机编程的潜能。杨葵把自己和丈夫形容为吃到考试红利的“考一代”,中学成绩优异,在外省高考考取首都的名校,履历光鲜,在北京安家落户,很难接受“考二代”在更好的生活和学习环境中向下跌落。杨葵现在最焦虑的就是孩子中考问题,万一考不上普高,孩子人生该如何规划。
杨葵了解到,很多A娃家庭都很无措,她创立了一个社群,通过信息交流和分享来降低家长的焦虑,提升对学习困难的认知,现在已有上千名家长参与。医生们认为,除医学干预之外,良好的亲子关系和陪伴是解决孩子学龄期问题最好的处方,家长要包容孩子的成长节奏,在宽松温馨的环境中言传身教,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闪光点。
在最新播出的《闪闪的儿科医生》第二季第四期节目里,马希权也提醒家长们,不要轻易给孩子“戴帽子”、贴标签。崔永华不满意学习困难门诊这个名字,他时常想,为何不能参照教辅改名为“学习提升门诊”,或许孩子们在这里会更轻松、更自信。
“真正困难的并不是走进学习困难门诊那一步,那是最简单的一步了。”一位最近刚去过学习困难门诊的妈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真正困难的是长久的耐心指导与陪伴,即使面对学校社会的压力也要控制好彼此的情绪。